深沉的夜裡,星月無輝,只有幾盞路燈發出黯淡光輝,微微照亮夜歸人的路,寂靜的街道上杳無人跡,路燈的影子在斜斜的蛋黃色燈光下拉成長形,路畔樹葉沙沙搖動,偶爾從稍遠的地方傳來類似寒鴉的噪啼聲。

  

  一個女子穿著連帽長風衣,這初冬已經有些寒意,她低垂著頭,將帽緣壓得低低的,遮住了半張臉,她行色匆匆,走起路來卻有點東倒西歪,一隻手提著皮包,另一隻手則抬起在眼前定了一下。

  

  「真該死!十二點了?都是那個該死的客戶和豬頭老闆害的!」她低聲抱怨著,還微微打著酒嗝,可能是酒意作祟,她忍不住又自言自語了幾句:「現在的上班族真是倒楣,當個秘書嘛!除了一天到晚要忍受老闆的毛手毛腳之外,還要沒事陪老闆去應酬,順便給客戶毛手毛腳一下,嗝。」她說得氣上心頭,揮揮手對著空氣道:「有沒有搞錯!有錢了不起啊?我就不是人啊?等那天本小姐中了樂透,就把你們全部開除,全部開除……」她一句話還沒說完,一股酸水從胃部逆流回喉嚨,她的喉嚨一陣灼痛,立刻手扶住電線桿將肚中的穢物與鬱悶一股腦兒吐出。

  

  「嘔……」她好不容易將胃裡東西吐了個乾淨,又乾嘔了幾聲,才無力地用手背擦擦嘴,「早說了,我不能喝,你們就是偏要逼我喝,老娘受夠了!」她酒意未醒,忿忿地用穿著高跟鞋的腳往電線桿上踹去,卻只換來一陣疼痛。

  

  「混蛋!你們這群男人真是混蛋!」她抱著腳哀嚎了半天,才發現自己所做的事是愚蠢又沒意義的,「嗝,算了,下次再來教訓你們,本小姐啊,現在要回家了。」她瞇起眼,對著電線桿喃喃自語道,「別告訴別人,噓,其實我啊!才不會永遠這個樣子,我可是死過一次的人喔!我什麼都不用怕,哈哈哈……」她顛三倒四地說著,任誰聽到她說的話都會認為這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醉鬼。

  

  她將帽子掀起,露出一張已經不算青春少艾的臉,雖然還稱得上美麗,但是她的瘋態加上臉上的疲憊及風霜又減了她幾分顏色,她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,雙腳不穩地離開電線桿範圍,往回家的路程走去。

  

  時至午夜,路上靜無人煙,加上她回家的這條路一向不算熱鬧,她孤身一個人在路上東倒西歪地走著,時而哭時而笑,像是積了滿腹委屈沒地方發,她踏入一間公園,這是她每日回家必經之路,比起繞馬路走,直接穿越公園快多了。

  

  她又打了個嗝,這公園平常到了這時間根本不會有人,藉酒壯膽的她壓根也沒在怕會有什麼色狼之類的壞蛋出沒,再說她的人生也夠倒楣了,如果老天還要硬塞給她什麼倒楣的遭遇,她也只好認了,反正都已經黑雲罩頂了,下點雨又算什麼?

  

  她自嘲地想著,微微模糊的視線中卻有個黑影一掃而過。

  

  「誰?」一陣夜風吹來,微涼的寒意讓她哆嗦了一下,酒意也霎時醒了幾分,她話聲剛出口,自己便不覺失笑,這裡又不是她家,這可是公共場所啊!有人半夜睡不著想出來散散步不行嗎?自己真是蠢得到家,沒事還要大驚小怪。

  

  她瞇起眼,想看看能不能看見剛才那個掠過她眼前的人是什麼人,反正她也沒什麼朋友,如果這個人想跟她聊聊天她當然也無所謂,說不定還能有什麼豔遇,給她這三十年的生涯多一點樂趣呢?

  

  想著自己荒謬可笑的想法,她忍不住笑出聲來,當一個人倒楣透頂的時候,果然什麼荒唐至極的東西都能冒出來,她邊笑邊伸出雙手揉揉眼睛,希望可以看得清楚些。

  

  公園裡她觸目所及的地方仍是空無一人,但是在她面前十幾步處的鞦韆,正有規律地前後搖晃著,晃動的幅度由大慢慢轉小,就像是有人剛剛才從鞦韆上下來一樣。

  

  「搞什麼嘛!真的有人啊?喂!別躲啊!出來聊聊嘛!」她趁著酒意,圈起嘴叫了幾聲,但搭理她的只有風聲跟夜裡落葉墜地的聲音,她自討沒趣,卻坐上了鞦韆,自顧自地搖晃了起來。

  

  「如果能重來一次,我的人生會是這樣子嗎?」她輕輕地用腳尖點著地,低聲說出這句話,可是她知道這問題問了老天也是白問,如果老天真的要厚待她,就不會讓她從出生就遇到那種事情,好不容易離開了那些命運之後,卻仍是要為生活所困,為了三餐溫飽做些低賤的事情,若不是她還認識幾個字,恐怕連這種低層秘書都當不了,更得出賣自己的尊嚴。

  

  她無奈地坐在鞦韆上,自怨自艾當然是沒有用的,她早已深知這一點,只是獨自在這歸家的深夜,這種清晰入骨的孤寂感忽然讓她生起些感觸罷了。

  

  「算了!回家吧!」她知道所謂的家也不過就是棟空房子,只不過能讓她有片瓦遮頭,卻沒有人在家裡對她說聲歡迎回家,但無論如何,家還是家,她輕嘆一聲,這晚上也瘋夠了,但當她正要起身時,在她旁邊原本靜止的鞦韆竟忽然前後擺動起來。

  

  鞦韆忽然動起來讓她嚇了一跳,但她轉頭四處張望,並沒有人在她附近伺機開她玩笑,鞦韆有規律地前後擺動著,鐵鍊和金屬的座板還不斷發出嘎吱的摩擦聲,而且若是被人所推動,應該擺幅會逐漸減小,但是這鞦韆卻像是著了魔似的,不但沒有慢慢停下擺動,反而越晃幅度越大。

  

  她停下了搖鞦韆的動作,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,只是傻愣愣地盯著那莫名擺動的鞦韆,「怎麼……」她坐在金屬板上,一時還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才好,但是隨著那著魔的鞦韆越擺越強烈,她猛然站起身,一邊看著那詭異瘋狂擺動著的鞦韆一邊緩緩後退。

  

  但那鞦韆似乎感應到她的動作,當她退到鞦韆架時,那擺動著的鞦韆竟戛然而止。

  

  剛才還狂烈擺動著的鞦韆,現在竟如止水般紋風不動,她這才發現事情的詭異,但她的腿卻像是生了根般地黏在地上,讓她竟背靠著鞦韆架無法移動一步。

  

  當她呆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時,那鞦韆又開始微微擺動,接著幅度越擺越大,恐懼一下子蔓延到她身體的每一個毛細孔,一個她一直不敢去想的字突然跳上她的心頭。

  

  鬼!

  

  她雙手顫抖,扶著身後的鞦韆架勉強後退著,雙眼卻離不開那時而擺動時而靜止的鞦韆,但是那鞦韆似乎除了用擺動嚇她之外,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,「快點走,我得快點走……」她在心裡吶喊著,拚命催促著發軟的雙腿快點移動,當她終於勉強能移動腳步時,卻發現那晃動的鞦韆上漸漸浮出一個模糊的白影。

  

  那白影的輪廓由模糊逐漸轉為清晰,她驚恐地看著白影化為人形,而白影的臉龐同時也慢慢浮現,當她看清楚那張臉時,忽然一種猛暴性的感受衝擊著她的全身。

  

  突如其來的痛苦讓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,她雙手緊緊抓著喉嚨,雙眼圓睜,眼球暴突得像要掉出眼眶,她的指甲深深陷入頸部的肉裡,抓出幾道血痕,但她發不出聲音,只能瞪大眼睛用痛苦的表情盯著白影,而白影人形停下了鞦韆的動作,慢慢向她走來,她的臉漲紅到極限,彷彿無法呼吸,「我會死在這裡?我不要死!不!我不能死!」她伸出一隻手顫抖朝向鞦韆架,想扶著站起來,心裡不斷狂喊著想求生的意志,事到如今她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自己真是遇鬼了,因為那白影向她慢慢靠近時,她可以看見白影的臉,那根本不是一張活人的臉!

  

  當她看見那張臉時,那種狂暴的窒息感突然減輕了些,或許是生死關頭讓她生出了某些力量,當她一能動,她竟然拔腿就跑,也不顧腳上的高跟鞋在匆忙奔跑中跑掉了一隻,她赤著一隻腳,狼狽地跑離鞦韆,一直到她的心臟痛得快要爆掉才停下腳步,大口喘息著。

  

  「我逃出來了?」她下意識地看看手錶,十二點零五分?

  

  剛才她在踏入公園前看過一次手錶,剛好是十二點整,在公園裡折騰了這麼半天才過了五分鐘?光她剛才盪鞦韆的時間都不只了,更何況她還在公園裡奔跑了這麼半天!

  

  這不對勁,非常不對勁!

  

  她突然想起,剛才為了逃離鞦韆,她跑得差點窒息,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來,但這公園有這麼大嗎?平常就算她用走的橫越這公園,也不過花個五到十分鐘,怎麼可能讓她跑到差點斷氣?

  

  她想到這裡,才惶然四顧,卻驚駭地發現,她剛剛跑了這麼半天,現在一回頭,才知道離鞦韆竟只有四、五步的距離。

  

  當她發現自己跑了半天,原來全是所謂的鬼打牆時,雙腿一軟,差點又坐了下來,但是她這次卻靠意志力撐住自己,告訴自己絕不能倒下,她閉起眼,朝鞦韆的反方向再度狂奔,感覺到風在她耳邊掠過,當她再度跑到全身乏力,她喘著大氣睜開眼。

  

  還是一樣!離鞦韆只有短短幾步距離,她絕望地大吼道:「夠了沒?我跟你無冤無仇!為什麼要這麼整我?」她的聲音迴盪在公園中,聽起來格外淒厲,「鬼有什麼了不起?老娘什麼都見過,還會怕你不成?有種出來啊!」她索性脫下另一隻腳的高跟鞋,狠狠摔在地上,但當她的高跟鞋碰到地面時,詭異的事情發生了。

  

  她的高跟鞋就在她面前憑空消失。

  

  她赤著腳,發抖站在公園的泥土地上,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鞋子一碰到土地就消失,她還沒來得及意會這是怎麼一回事時,她的腳被一個東西一絆,讓她跌了個狗吃屎。 

  

  正確來說,她不是被東西絆倒,而是某個東西拉住了她的腳踝,把她狠狠拉倒的才對。

  

  她跌坐在地上,灰頭土臉地爬起來,卻發現一隻蒼白的手正緊緊握住她的腳踝!

  

  「哇啊啊啊啊!」她不知那來的力氣,竟用手抓住了那隻手,死命地把它從自己腳上扳開,「不要!」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,卻看見身前的土丘慢慢隆起,泥土隨著隆起的土丘四散落下,一個圓形的物體從土中慢慢冒出。

  

  等她看清楚那顆圓形物體是什麼,她連尖叫的力量也失去了。

  

  一顆人頭,正圓睜著雙眼看向她,本來她還得低著頭才能直視那顆頭的眼睛,但是隨著土丘的隆起,很快那人就與她雙眼平視了。

  

  「不要靠近我!」她尖叫著後退,希望可以離那個從土中冒出來的怪物遠一點,仔細一看,那個從土中冒出來的”人”根本已經稱不上是人了,她看不出它是男是女,只看見他的臉呈圓鼓狀,喉嚨部位也比一般人粗上幾倍,眼睛像彈珠一樣突出,嘴角裂得極大,他的面色鐵青,全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和穢物,還有些紅黑色類似血跡的東西,不過她現在那裡還有心情去細細觀察這怪物?她連滾帶爬地爬起來,竟鼓起勇氣狠狠踹了那從土裡冒出來的半截身體一腳。

  

  「去死吧你!」她忿恨大吼,她這半輩子已經夠倒楣了,沒想到老天就是不肯放過她,還要她遇到這種事,難道還整得她不夠?她狠狠踹完一腳,轉身想逃,卻被那地下冒出來的人抓住她的小腿,又讓她重重跌倒。

  

  她尖叫一聲,卻沒放棄逃生,再一次踢開那隻手爬起來,用吃奶的力氣轉身奔逃,她衝向記憶中的公園出口,卻怎麼跑也跑不到,公園彷彿一下擴張成了佔地幾千坪的風景名勝,任她怎麼逃跑,就是逃不出這個恐怖的地方。

  

  公園裡大部份的地都是泥土地,她赤腳奔跑,雙腳早已被土地上的枯枝和小石頭刮得傷痕累累,但性命交關誰還顧得上痛?她只是不斷跑著、跑著,生怕被那恐怖的東西追上……

  

  當她終於望見一絲燈火,從不遠處隱隱照來,她忍不住在心中大呼萬歲,欣喜萬分的她不顧一切朝出口狂奔而去,忽然腳下一空。

  

  她往下墜落,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洞中,她不知道一個公園裡為什麼會在地上有這樣的洞,她只是不斷地呼救著,卻感到雙臂有著奇怪的冰冷觸感,她猛然回頭,發現背後的土壁上,一張臉正對她咧嘴而笑著,而從土中伸出的蒼白雙手就這麼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。

  

  她無力呼救,更沒辦法爬上這麼深的地洞,她只是有個無奈的念頭。

  

  「為什麼我總是這麼倒楣?」

  

  但那土中人並不會給她回答,她只覺得那冰冷的感覺靠她越來越近,而大片泥土朝她潑灑下來,淹沒她的腳踝、雙腿、胸口、口鼻,將她的記憶及靈魂深深埋在地洞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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